象道:通往丛林何处?
前记:2003年3月,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IFAW)与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正式开始合作开展亚洲象保护项目,在景洪确定了一份5年的保护合作计划,该计划的首要目标之一就是摸清中国亚洲象野生种群和栖息地的现状,为将来制定科学的保护计划提供基础科学数据。作为合作单位之一、北京师范大学承担该项目的科研任务,于是我在导师张立博士的指导下,踏上了摸清中国野生亚洲象家底的道路。接下来几年的青春岁月也是我由纯粹的学生变成“野人”(field researcher)、逐步揭开中国野生亚洲象的神秘面纱和了解、体会、欣赏和热爱西双版纳热带雨林之道。
2003年8月的一天,太阳在绵延不绝的雨季好不容易露了个头,我乘机来到西双版纳的勐腊县尚勇河边一个小山谷内,眼前出现一大片狼藉的苞谷地,快要成熟的苞谷七倒八歪,现场一片狼藉。陷在泥土里巨大的脚印和一堆堆新鲜的粪便明确的告诉我,昨晚热带丛林之王-大象来了!
一条似道非道的“路”,伴随着长串的足迹链,一直延伸到了丛林里,当地百姓称之为“象道”。盯着这条“象道”,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场景:每年的这段时间,大象从这些“象道”走出热带丛林,出没在村寨边、农田里,很多村寨开始拉响了大象破坏庄稼的警报,大有处处烽火的味道。面对眼前的“象道”,我脑海里同时又冒出一串疑问,这些不见尽头的“象道”通向丛林何处?“象道”的里面又是一番什么景象?有多少大象藏身“象道”的那头?于是我开始查阅过去的资料,结果只得到了有限的片言只语,原来,中国亚洲象的整体生存现状几乎处于空白。
野象谷是中国亚洲象之源么?
在IFAW亚洲象保护项目的支持下,我调查的第一站是勐养保护区。说起中国的大象,不得不提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野象谷。因此地野象众多而得名,传说有两三百头,在此之前,人们想亲眼目睹野生的亚洲象,几乎全部是在野象谷,所以,在很多人甚至是不少当地人的观念中,西双版纳的大象都来自于野象谷。那么,野象谷真的是中国亚洲象之源么?
西双版纳保护区工作人员给我展示保护区的地图,介绍了西双版纳保护区的具体情况。原来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分为勐养、勐腊、尚勇、勐仑、曼稿这5个保护区,野象谷只是勐养保护区的小片地域,除了此地,另外在尚勇保护区和勐腊保护区也有亚洲象出没的消息,但是具体西双版纳有多少头大象,活动在哪些地方,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必须了解目前出现亚洲象的区域和它们的活动路线及规律。
2003年下半年,雨季正酣,我和同伴IFAW项目办公室的赵怀东,西双版纳保护区科研所的工程师董永华,开始投身于西双版纳的茫茫雨林。泥泞的乡村土路上深深的拖拉机车辙、沟谷雨林中倒伏的砂仁、山巅上航空标志牌前的合影,记录着我们三人组用双脚在密林追踪大象的踪迹,勾画着西双版纳的亚洲象分布区和种群数量。在勐养保护区我们几乎跑遍了亚洲象出现或曾出现过的所有村寨,同时,为了了解亚洲象的活动路线和规律,我们跟踪亚洲象活动的痕迹,频繁的来回穿越人迹罕至的核心区丛林。每天,我们背着30多公斤的背包,时而下到400多米的深谷,时而爬上1000多米的高山,很多时候没有小路,我们跟踪着兽道,几乎完全用双脚丈量了勐养保护区内主要的区域:我们向东穿越保护区核心区,到达小黑江边,一直跟踪到大象的极限-孔明山附近(民间传说孔明山因当年诸葛亮南征孟获至此而得名,想必这些大象就是1000千多年前与蜀军对垒的孟获的战象后代在它们的故土繁衍,千年不息),我们向北追踪到接近普文坝的吊井一带,向西我们来到了澜沧江边的村寨,然后横穿保护区,达北面的整糯乡境内。经过3个多月的丛林跋涉,我们基本上了解勐养保护区亚洲象的分布范围和特点。
根据不同区域出现的象群数量、个体特征和出现时间的相互对比,我们初步估计该保护区的亚洲象种群数量在80-150头之间,并且勐养保护区的亚洲象并不只出现在之前为人所知的野象谷等几个孤立的点,它们经常沿着河谷或者山脊,在不同的地点循环移动,向东能够跨越保护区的界河-勐旺河,到达保护区外普文坝边缘的吊井一带,最西能够到达澜沧江边的莲花塘,甚至枯水季节,亚洲象经常游过宽阔的澜沧江,到达对面的勐海县,沿着一些残存的小片森林连接带,取道北上到思茅地区的糯扎渡。亚洲象几乎出现勐养保护区森林的绝大部分区域,活动面积达到上千平方公里!
大象的活动范围为何如此之广呢?原来成年亚洲象体重超过5吨,每天需要进食新鲜的植物200公斤左右,这意味着即使是在丰富多产的热带地区,一小片的区域并不能满足象群长期不断的进食,于是亚洲象采取了循环使用栖息地的策略,就是一段时间在一个地方觅食,并不会一次性的将该区域的食物吃光,而是摄取其中的一部分,然后转移至另一个区域,等这个区域的食物资源再次生长出来的时候,再转回来,这样就能够保证食物不断的供给了。所以,一般来说象群的家域范围都非常广,可达到几百平方公里。如2002年至2003年,美国史密森(Smithsonia)国家动物园的大象研究者曾给一头成年雄象带上GPS项圈,46周后发现它总共移动的面积达到570多平方公里!
既然亚洲象在勐养保护区内的活动范围甚广,那象群为何又频繁出现在勐养保护区的小片地域——野象谷呢?这实际上与亚洲象的生活习惯、野象谷的位置和周围环境等戚戚相关。在亚洲象的食谱中,禾本科植物占有重要的地位,尤其是竹类,是亚洲象最喜欢的食物,也是其最重要和基本的食物来源。我们调查发现,野象谷周边区域分布着大片竹林,是勐养保护区亚洲象的重要取食地之一;另外,像大部分的食草类动物一样,亚洲象有嗜盐的习惯,它们很难从植物中获取足够的盐分,它们就吸取含盐碱天然水塘(当地百姓称为“硝塘”)中的盐分来满足身体所需,而野象谷为了发展旅游业,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在林内投放食盐,人工招引野象前来觅盐。正因如此,野象谷成为了中国亚洲象出现频率最高的地方。
随后我们课题组的国艳丽和袁志强前后在此定点驻守,由于亚洲象身体的很多形态特征长时间不会变化,比如耳朵上的缺刻、身体上的疤痕等,通过个体识别,发现连续几年出现在野象谷地区的亚洲象共有46头,其中38头分属于7个家族(庭)群,另外8头分别是单独活动的雄象(见上期《雨林故事》的《我为野象建“档案”》一文)。这是目前最为科学的观测数据,但是生活在勐养保护区内的亚洲象是否在这几年间都到过野象谷,且都被我们识别,仍是个未解之谜。
完成了勐养保护区的调查,我的下一站来到了另一个可能分布较多大象的区域-尚勇保护区。
尚勇,象凶猛还是人凶猛?
有大象的地方总是存在着很多的传说和奇闻异事,尚勇保护区也不例外。
来到尚勇保护区西边的勐满镇,当地百姓传言此地老象非常凶,见到人就会追,追上之后会将人摔死。其实,这不是空穴来风。就在近两年,一位当地电视台的记者在拍摄大象的时候,被大象追上摔死;另有一个村妇下地劳动,被躲藏在庄稼地里的大象活活踩死。一时间,人们心目中温顺的大象在这里变成了杀人猛兽,人们谈象色变。带着这些传闻,我将信将疑的来到了著名的南平村。
南坪村是远近闻名的大象村,每年亚洲象频繁的“造访”此地,将当地村民的庄家破坏殆尽,在政府的帮助下,该村的村民干脆专门种植庄稼喂养大象,他们则靠政府的救济粮生活。我们来到南坪村遇到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叫赵金清,瑶族人,曾经养过野象。90年代,一只受伤的大象从森林走出来,在村寨附近逗留了好几天,不吃不喝,在大家很纳闷的时候,细心的他发现原来这头大象受伤了,于是他就拿着大象喜欢吃的植物慢慢地接近,并且用草药为大象治伤,但是不幸的是这头大象由于伤势过重,一个月之后死去了。听到这个故事后,我感到非常震惊:为什么同一个地方的亚洲象,有的被认为凶残无比,有的却能够允许人类如此亲近?就在大象踩死记者的同一个山梁,2007年又发生所谓的亚洲象复仇事件。亚洲象果真会复仇么?什么原因致使该地区的亚洲象如此凶猛呢?这个疑团随着我的调查深入逐步得到了清晰。
尚勇保护区的面积并不是很大,大约320平方公里左右,东西最宽30公里左右,南北最长20公里左右。每年苞谷和稻子成熟的时候,晚上大象就会来到村寨田地里肆无忌惮的吃庄稼,甚至白天都不回森林,我便根据这段时间内的不同区域亚洲象出现的时间,种群的数量特征、出现的位置,排除重复计算的可能,发现连续几年的种群数量维持在60-80头之间。接下来半年,通过追踪象群的活动、记录大象遗留的取食痕迹、粪便的位置,我发现在尚勇保护区内,亚洲象最喜欢的栖息地类型是竹林和灌丛地带,而且喜欢在低海拔的区域活动(这样不仅能获得足够的食物,同时也减少了笨重的身体爬山过程中消耗大量的能量),而象损的重灾区——南平村至上中梁一带,正靠近保护区的竹林主要分布地带,亚洲象从竹林出来就能够直接进入农作物区,由于亚洲象具有很强的记忆力,一旦它发现丰富的食物区后,它就会不定时的光顾,甚至能够记住庄稼成熟的时间;再加上人类不断的砍伐森林,农地不断的靠近保护区界线,甚至越过保护区边界,亚洲象天然栖息地受到干扰,无形中加大了人象冲突的风险和象损的数量。相比较而言,尚勇保护区东面竹林分布少,森林的破坏也没有西面严重,亚洲象光临较少,象损也就轻微多了。
追踪野象的足迹会遇到野象吗?答案是肯定的。2003年至2009年,我在尚勇保护区调查过程中,就有太多此生难忘的与象近距离“亲密”接触的场景,而且每次惊险的经历各不相同。2003年12月的一天中午,在南平和河图之间的山梁,我遇到了传说中那头秃尾巴大象——曾将当地电视台记者袭击致死。当时心情相当紧张,一直和它保持一定的距离。后来我发现这头象已入暮年,老态龙钟,行动极为迟缓,见到人就会停下来,然后判断人的位置,选择避开人的路线,它一直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向我追来,而是绕开我的方向走开了。无独有偶,2008年国庆前夕,也是接近中午的时候,我和赵金清一起进山时碰到一头独象,拥有丰富大象知识和野外经验的赵金清也没有预料到,这时候竟有大象站在日常人们进山的大路上,并且与他靠近距离不到5米,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头大象向他直冲了过去,他慌忙扔下身上的东西,不顾一切地冲过灌丛爬上山坡,才逃过这一劫。大象追人不成,只好对着我们做饭的铁锅撒气,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把我们的锅全都踩扁了。随后它转身朝我在的方向走来,我一直和它保持了10米以上的距离,时刻准备在它追来的时候撒腿就跑。让我很意外,这头象和我在原地对峙了10多分钟之后,始终没有冲向我,而是转身钻进路边另一侧山坡的灌丛中。在它转身的一刹那,我用手中的相机拍下了挽救它生命的一张照片。大象离开之后,我和惊魂未定的赵金清汇合,打开相机中的照片,放大之后才发现了大象异常行为的原因:在正常情况下,白天的亚洲象一般会避开人的干扰,隐藏到森林隐秘处活动休息,只有出现异常情况下,比如大象受伤,或者因为老迈离群等,导致其行为异常。那张照片清楚的显示,它的屁股上有个碗口粗的伤口,正在化脓,如果不对它进行抢救,它很快就会死亡。情形之下,我们马上上报,之后便上演了著名的拯救大象“平平”的行动。
这些亲身经历让我明白,这里的亚洲象并非天生的凶神恶煞,主要的原因可能人们忽视了亚洲象野性的危险性,靠近的距离太近,让它们感觉到自身的安全受到威胁而发起的反击。尤其是受伤的或者孤独的亚洲象,对人类本来就高度紧张,其安全距离也会加大,所谓困兽犹斗,就是这个道理。同时,由于猖狂的盗猎行为,枪击和盗猎对亚洲象不断地造成心理和生理伤害,也加大了亚洲象的自我防卫行为。
这里的盗猎者究竟有多猖狂、多凶狠呢?如果林中大象的累累白骨、不断响起的枪声还不足以说明的话,也许我所经历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场景就是个很好的实例了。2009年4月份,我、赵金清以及保护区工作人员车志勇在调查的时候,发现了新鲜的人足迹,我们便顺着足迹进入野牛河,迎面碰上一位盗猎者。这时,盗猎者下意识地就抬起手中的枪准备瞄准,但他发现我们有三个人,随即开始逃跑。我们三人立即追捕,在即将抓到他的那一刻,没想他的枪走火了,幸好没有击中我们!最后他扔掉抢,使用随身携带的砍刀使我们不得近身,最终逃脱了。那一刻,惊魂未定的我终于体会到:面对如此凶残的盗猎者,为什么当地的护林员上山的时候,碰到盗猎者反而不敢执法了。虽然我们的保护机构采取了一些办法,比如驻军、武装巡护等,但是盗猎者也会逐步的掌握巡护的规律,盗猎的行为依然没有得到很好的遏制。
尚勇保护区的盗猎不仅使得亚洲象行为和活动变得异常,同时已经严重的威胁到该地区亚洲象种群的生存。在我们长达7年的调查和野外观察中,发现尚勇保护区内有明显象牙的雄象寥寥无几,几乎消失。同时,盗猎压力可能是导致尚勇保护区的亚洲象种群活动区域改变和向其他地区迁移的主要原因。在尚勇保护区的南部,由于老挝北部的南塔省接壤,森林景观也是相互连通的,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该地区的亚洲象经常往返于中老两国之间,但是近些年,随着老挝一方更为严重的盗猎,象群活动区域逐渐向中国境内退缩,到了最近几年,象群仅仅只在边境线附近转一圈,然后会很快的返回中国一侧。而在尚勇保护区北面,紧靠着勐腊保护区。在70年代,勐腊保护区的亚洲象种群已经消失了,但是在2001年的时候,尚勇保护区的亚洲象开始频繁的向东北方向移动,最后通过了东北部大龙哈村的一个南北走向的极为狭长的森林连接带,从此一去不返,定居在勐腊保护区。虽然没有证据证明这种现象与盗猎直接相关,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尚勇东北部和与其相连的勐腊保护区东南部的整体栖息地特征是沟谷雨林和中山常绿阔叶林,那并不是亚洲象最适宜的栖息地。(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孤独的南滚河白象
普洱亚洲象的困境
“象道”能连通亚洲象的未来么?
作者简介: 冯利民,男,江西瑞昌市人,博士研究生,主要在西双版纳从事野生亚洲象和老虎等大型哺乳动物生态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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